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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東京事變-修羅場

 

1.

汗水從額角滑落,濡濡在白色襯衫暈開。

日向站在離未來機關不遠處一棟不起眼的舊公寓前。就著隔鄰的門玻璃檢視自己的儀容,映照遠景是重新築起的鷹架與三角錐,近景則是斑馬線旁才剛栽好的油綠路樹苗。身後仍可隱約聽見街町間傳來的居民談話聲。起先是充滿顧忌的簡單寒暄,接著在無話可說時便會洩漏一些樂觀的話語,更少──但不全然沒有──的時候,還可以辨識出孩童的嬉鬧。

 

這座城市正在痊癒。

他以為自己也是。

 

揩去頭臉的汗水,試著撫平襯衫,檢查鞋帶,並又確認一次狛枝被分配到的臨時住址是否正確,彷彿將所有瑣事都做盡,才情願爬上公寓的樓梯。未來機關替他寄送了所有的行李,但所謂「所有」事實上也不過三四件紙箱,都是從病房和已成為廢墟的老家中找尋出來的東西。

 

爬上四樓後,隨高度擴張的視野出現了收件者寫著日向創的那幾枚紙箱,此刻它們正以最小最不打擾鄰居的堆疊方式擠在門旁,簽收單上圓潤的字跡寫著狛枝凪斗

他呼吸一滯。

 

404號室。少年對著門號瞇起眼,就是這裡。他輕哼一聲,對門號的不吉利數字表示不以為然。

 

2.

日向幾乎可以想見那個總是佯裝溫和的人在恭謙收下行李後,稍嫌吃力地將紙箱一件件搬移的模樣。

 

日向眼中的狛枝凪斗總是將自己的各種物品與思想收納在極狹小的空間裡,並勤於分類:廚房用的、客廳用的;可燃類、不可燃類;雜物、書籍;幸運、不幸。而當碰到少數一兩個無法立即辨別性質的例外時,他會毫不考慮地將它們擱在門外。他可以期盼他們就在門外,但永遠不會成為他的一部分。

比方說日向創。比方說神座出流。

 

日向掏出口袋的鑰匙,「喀」地一聲轉動門把。屋內傳來的刷洗聲停頓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繼續,沒有驚訝、沒有迎接、沒有招呼。輕跨過門檻進屋,然後日向安靜地將自己的行李搬進玄關。

 

✽✽✽

 

屋裡靠廊側的牆邊同樣堆著那人自己待整理的物品,他才想起對方也不過上周末才搬來。物件將與時間一同填充屋舍,每人各自依靠一些物質與氧氣活下去。匱乏的時候交易,富足的時候封存。

 

日向走過內室和廊道,同時打量周遭的環境:窄廊盡頭是兼作餐廳用的小客廳,前方隔著布簾是廚房,左方兩間單人臥室,右側浴室門半掩。慘白的牆面黏滿前任屋主的膠帶殘跡與刮痕,未能緊閉的窗戶尚有暖風吹進。

 

他小心翼翼跨過裝有不少外文書的一個透明塑膠箱,接著推開有窸窣聲響的浴室門,狛枝的背影陡然出現在他眼前。

 

那人總是散亂的頭髮和削瘦的身形與自己記憶中都沒有太大差異;狛枝聽見開門聲、從洗手鏡前抬頭,卻沒有轉過來看他,帶著清潔手套的手還抓著菜瓜布。兩人的目光在鏡裡相遇,光滑鏡面刷洗後留下的水痕讓彼此表情都扭曲難辨。

 

「狛、狛枝,」他結結巴巴地喊對方的名字,同時為彼此難堪。尚未搞清楚自己該抱著善意或戒心看待眼前那個狂氣的少年,日向腦中一片混亂。那個人正垂睫沖洗瓷製洗手台,左手活動自如、胸口穩定起伏。上一次見面的情景卻還刻印在日向腦中未曾散去:膠帶、小刀、大腿切痕、腹部──他不願多想,狛枝的每個部位都寫著死亡,無聲之死。

 

此刻曾經那樣狂氣的少年正站在自己面前,有血有肉。而他卻笨拙地連一句合適的寒暄語也挑選不出。

「初次見面」、還是「好久不見」?

 

「那個、那邊的水窪我還沒清乾喔。」最後反而是狛枝先開了口;削瘦的少年停下清潔的工作,洗淨雙手脫下手套,兩隻手膚色均勻正常,轉身看向欲言又止的他。灰綠色眼睛只簡略打量仍裝在神座出流容器裡的日向創,短暫停留在那雙鮮紅色的眼眸,後隨即移開。

 

最後他還是什麼也沒能解釋(還要解釋什麼呢?他也不太確定,畢竟他們都從他人口中知道得太多彼此,而這不過是回到現實以來他們首次見面),日向有點懊惱地想,自己站著不動的姿勢很像是繳械,他索性噤口,將稱呼自己的權利交給狛枝凪斗

 

「日向君。」他聽見了,那個總是帶點鼻音而無法參透的嗓子這麼喚著,咬字緩慢、微偏著頭,像在思索這幾個字背後是否藏有至關重大的意義。直到日向覺得大概過了有半個世紀那麼久,狛枝才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朝著他微笑,看著他,出聲叫喚。

 

「日向君,好久不見。」

 

✽✽✽

 

他們花了一整個下午清掃完所有的空間。移出、掃塵、灑水、去汙、風乾。重新堆砌,循環往復。日向在打掃過程中有時會忍不住瞥向狛枝的左手,但後者卻似乎毫無所覺,僅以在更生程序裡初見面時的溫和口吻應對一切基本溝通。

 

他將最後一箱封面刻著艱澀單字的外文書籍依照書長在狛枝臥室的架上放好。淺藍色的窗簾透著光暈,抑鬱漸層有如海洋。書架上高低文字不等堆砌成小規模城市,狛枝的城市。他的指尖劃過保存甚細無皺褶的紙頁,想起狛枝偶然曾經告訴他自己的家庭狀況。父母雙亡,獨自管理偌大財產的不幸(幸運)孩子。然後猜測著這些書的來處、和他真假難辨的故事。(興許是家裡留下的藏書室、剛邁入成長期的孩子踮腳才搆著書店上架的新品、店員收下還狛枝不見得搞清真正意義的電子貨幣後就粗魯塞進年幼孩子小小的書袋裡)。至少閱讀是一個人的事。沒有所謂的孤獨。

 

直到狛枝從廚房喊他時,日向才抽回手,頭也不回離開那間淡藍色的臥室。

 

夏日傍晚,夕色透進剛洗好的褪色落地窗簾,紅紫像熱帶花朵。他們兩人在小客廳盤腿坐下吃簡單的晚餐。蟬聲從剛洗好的紗窗網格細篩進屋,聲嘶力竭彷若鐵鏽。直到這時候兩人才開始了正式的對話。

 

「日向君,你知道這不是玩家家酒遊戲,對嗎。」狛枝凪斗遞給他盛好的白飯,聲音親切動作熱絡,日向還沒能習慣這樣的口氣,僅能支支吾吾地接下。「嘛、雖然我自己也感覺得出來,還真的是一點點神座的人格都沒有剩下呢……」蒼白的臉略帶失望,斷續縫補句子,放好餐具雙手合十,「這就是好運到頭了嗎……」要開動了。

 

怔怔收下筷子的手淌著汗,日向記起離開醫院前苗木終於出現、並告訴自己的話。

 

很抱歉哪、這樣毫無來由地又要你同意各種各樣的要求。狛枝君和日向君一向處得不好吧。事實上就連我們自己也不確定能相信他幾分,但總覺得應該告訴你一件事情。

 

狛枝君在得到允許之前,就曾經到你被移入的病房看過,啊啊,那當然是在你還沒醒來的時候。還跟我們要過你的身體檢查狀況。對。當然是被禁止了,不過我想光從拒絕這點,他應該就能猜得出你還是原本的日向創。

 

請先聽我說。也許、只是說也許喔,日向君,對於你「失去才能」這件事,比你還要扼腕的人就是狛枝君呢。不過這並不代表任何事情,畢竟他的希望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啊。

 

他的希望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那麼──在現實裡確實呼吸的日向創納悶──那麼,我的希望又和這個世界有什麼關係呢?

 

「為什麼是你?」日向忖度盤旋在腦海許久的問題,「為什麼狛枝要接下這個工作呢?」

 

3.

狛枝凪斗背向和自己近乎等高的少年,手探往咕嘟冒泡的湯鍋時忘記帶上隔熱手套。針戳般疼痛讓指尖迅速縮回,他打開水龍頭沖涼。日向剛剛問了某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於是自然什麼也沒看到,他眼中的日向創總是深陷在自己的困惑裡。他想,盲目會持續一輩子,什麼也看不到的。

 

燒灼的手指麻痺轉涼,狛枝掐了一下確認仍有知覺後,若無其事將鍋子端去。

他們的談話總是這樣。

 

「畢竟總不能讓既無法成為戰力、又無處可去的你,連下班時間都去叨擾其他充滿才能的成員們吧?」淺褐色的湯汁流入碗口,味噌渣滓載浮載沉形成圖樣。他將一碗遞給日向(但他沒有接,狛枝只是放在他面前。)自己的那碗很快被筷子攪得混濁下肚。

 

「『帶著犯人全身而來』。」

「什麼?」

”habeas corpus”,拉丁文『帶著犯人全身而來』的意思,被衍生為人身保護令。但本意是指在正式判刑前,必須給予犯人不受處罰的身體保障,要他們至少能保持四肢健全地上法庭受審。不覺得和你現在的情況很像嗎?」

 

吞食動作牽動喉結仰起,狛枝看著日向嚥下他準備的話語和食物,不情願卻無可奈何的神情如此熟悉,但透過神座的面容再現則讓他無法直視。情緒的暴漲與衰落必須遏止,談話過程中狛枝總是只能消極地避開那雙鮮紅色的眼睛。把自己當成蹩腳的三流演員,重複排練好的口白動作,可以有限度發揮、不可以看向鏡頭。

 

他當然也清楚這樣刻意不直視對方的行為、在那個腦袋未發育成熟的預備學科眼裡就只代表了不屑與挑釁。但不,他就是做不到。他放下碗。他轉開話題。

 

「為了避免你還是繼續搞不清楚狀況,讓你先看一些東西好了。」

狛枝站身大步離開餐桌,回來時手上抱著一台筆記型電腦,他將它擱在腿上坐好,連跳過無數次分頁後叫出一個黑色的視頻。

 

他將電腦轉向日向。

 

✽✽✽

 

數據完載後畫面開始浮現,解析度低劣含顆粒,鏡頭歪斜晃動,由高度判斷鏡頭應藏在攝影者的外套縫隙。拍攝場景不像日本,陌生的語言和長相日向亦無法分辨。部分人的頭臉被蒙住。破敗的屋舍外圍聚集一圈群眾,各自身陷憤怒流沙,朝數個被綁在屋柱上的男人吐出唾沫,夾雜惡意與訕笑。然後輕易舉起任何他們能找到的物品,最好是沉重(實感將會殘留掌心),鋒利(一點點剛好),或易破裂(成就感),朝被綑綁的人們砸去。

玻璃瓶、大石塊、打釘木條、鋼圈。(石塊最好。)

 

然後畫面在一陣搖晃後中斷,他在全黑的背景裡看見自己茫然的神情。發生了什麼事?攝影者被發現了嗎?又或者從頭到尾都是棚拍的惡意玩笑?這時日向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看到的可能是什麼。

 

偷攝的私刑。

死亡直播。

 

這樣的恐懼並不像他們曾經歷的那樣精心設計。影片粗糙而羞恥。並非絲絲滲進骨髓的寒意,而是剜骨開肉浸以冰水。

 

「這才是現實噢。」

 

「協助自殺、死亡直播、強暴視訊……」狛枝搬著手指心不在焉地數數,「總歸來說,我的工作就是尋找、分析這些在網路黑市裡留通的資訊,並找出它們的具體發訊位址,和充滿希望的大家相比,不過是猴子等級的工作呢。日向君如果之後真的仍然堅持想進入未來機──

「這也是……絕望做的事情嗎。

「嘛、覺得這些人的想像力和品味都比那女人要差得多了吧。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狛枝將電腦放回原位,人就站在日向身後微傾,左手搭肩、唇口湊近耳廓。

 

「早在絕望們蔓延之前,這樣的事情在世界上不也是常有的嗎?」

 

「他們只是把這些罪行更快速地從人心中引誘出來而已。那女人用的花俏手段也如此。『罪』的本質並沒有改變,當然,也不可計量。」兩人的距離近到日向能從狛枝暗色的瞳孔中看見自己,對方身上幾不可聞的肥皂香氣也讓人頭重腳輕。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狛枝在說什麼。

 

「聽苗木君說,你想進入未來機關,不正是為了『贖罪』嗎。所以話說到底,預備學科的日向君認為『贖罪』這件事真的存在啊。這是很值得討論的問題呢,不過考量到難度,我們先姑且縮小範圍好了。即使先退一萬步、不去考量浮誇的『存不存在』好了,具體而言贖罪又該怎麼做呢,把罪當成債務履行?一條命五年、或是十年就夠嗎。那麼那些被你──好吧,我們──間接推入坑底的人,又該怎麼計算呢?沒有任何才能,卻還打著這種意象不明的理由說要努力,真的有好好思考過自己的立場嗎?」

 

「差不多該面對現實了吧,預備學科的。」

 

✽✽✽

 

眼前的人臉上表情明顯抗拒這樣的說法。狛枝嘆了口氣退開他身邊,開始收拾餐盤,過火的是語氣,但他的話語沒有錯誤。是的。日向創將自己的希望建立在已經逝去的事物上,想靠著永無止境的彌補替自己套上手鐐腳銬。(說起來不就是權充自我滿足嗎。)

多麼妄言。

 

「否則你又是為了什麼目的而來的?」

「當然是為了希──」他愣了一下。

 

連自己也沒思索過就蹦出的字眼堂而皇之成為答案。無法控制自己的話語,甫出口便已細碎凌亂。不欲讓日向聽見便轉為斷續低喃,「如果是神座君的話,應該、不、是肯定會了解的,啊啊、不過怎麼可能呢。他會對這樣的小事情感興趣嗎──」

 

筷尖聚集食物殘渣,油光水浮,啪沙啪沙全倒進垃圾桶裡,塑膠袋與胃裝著同樣的食物翻攪。他突然感到沒來由的難受,他想了一下,最後認定是誘導言語過激造成愧疚。蒼白頭臉從廚房探出,看著那個為保持自身完整而總是排拒著他的黑髮少年(以前是棕髮,他想他比較習慣棕髮),他們從過往便太習慣於踩著對方的底線,試探而終究未能跨越。

 

跨越了會有什麼呢,更多的爭吵、厭煩。只好彼此老是隔著很多模糊噪音猜測對方想說什麼,像對著電風扇說話那樣,語意和情感都變得鬆散。鬆散總是較為宜人。

 

但也由於不接受對方,自身才能保持完整:犯人得以全身安好,保持愧疚與徒勞地服完刑期直至死亡。日向創。狛枝瞄向客廳,發現少年在盯著自己剛重新取得的證件名姓發愣。

 

他略感煩躁,伸手扭開水龍頭(這次沒再忘記手套),就著水聲將發話音量控制在日向恰巧能聽見、而自己也不會困窘的大小。

 

「等等來幫忙洗碗好嗎?日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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